“二卿之言皆有理。”

秦始皇卻不置可否，問黑夫：“對六國史書，難道也能且堵且疏？”

這是道送命題，但黑夫卻應道：“然也！如右丞相之言，禁絕民間私藏六國、春鞦史書，統統收繳到鹹陽，此爲堵。但收繳的理由，卻不必是焚書，或可宣稱，大秦欲脩古往今來數千年之史，故收天下史書襍考之，有志之士，亦可入朝協助脩史，此爲疏！”

“脩史？”

秦始皇皺起眉來，群臣也面面相覰。

黑夫道：“沒錯，由朝廷出面，脩五帝、夏商周及春鞦六國之史，貫穿古今，滙爲一本！”

也難怪他們不太理解，司馬遷的爺爺這會估計還沒生呢，中國還沒有爲前朝脩史的傳統。列國脩的都是自己的編年史，如魯之《春鞦》，晉之《乘》》，楚之《檮杌》，秦之《秦記》。

不過也有例外，張蒼恍然大悟，立刻出列道：

“陛下，臣曾任柱下史，禦史府石室中，曾收錄魏國史書，因以竹爲書，以年爲紀，亦稱《竹書紀年》，與別國之史不同，竟是從五帝之事開始記載，故有《五帝紀》《夏紀》《殷紀》《周紀》《晉紀》，最後才是《魏紀》……”

魏國的這部史書，可以說是爲前朝脩史的典範，也是黑夫設想脩史的範例。

李斯不以爲然：“天下之士，常以前代、六國之史譏諷朝廷法令行政，禁尚不足，豈能脩之？這不是南轅北轍麽！”

黑夫卻一笑，說起一件不相乾的事：“在右丞相眼裡，堯舜時代是怎樣的？”

李斯淡然道出了他的觀點：

“孔、墨之學，均稱道堯、舜，然取捨大不相同，甚至相互矛盾，但都自稱得到了真傳。自儒士稱道的殷周之際到現在八百多年，自墨者所推祟的虞夏之際到現在兩乾年，其史已不能盡知，三千年前的堯舜，更是無法確定！儒墨說那是極盛之世，然我以爲，均是編造的偽言，這些法先王者，不是愚蠢，就是欺騙！故老夫不談堯舜！古法先王者均可論罪！”

“堯舜不足法也，右丞相真知灼見！”

黑夫翹起了大拇指：“依我看，這世道，非但不是越古越好，實是相反，越往古越差！”

“啊！？”

原本以爲，黑夫是在幫他的左丞相王綰大驚失色，李斯也微微一愣，倒是秦始皇眼前一亮，來了興趣。

拋出驚人之語後，黑夫道：

“臣在鹹陽時，有幸讀過《韓非子》中的《五蠹》一篇……”

李斯瞥了一眼黑夫，這是皇帝最喜歡的文章，而每每提及韓非，秦始皇常是既悔且憐，也會想起來，是李斯給韓非送去了毒葯。

黑夫倣彿不知，侃侃而談：“韓子在五蠹裡說，上古之世，人民少而禽獸衆，人民不勝禽獸蟲蛇，這時出現了—位聖人，他在樹上搭巢穴，避免地上之害，民悅之，使王天下，號曰有巢氏。

“儅時人民喫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，腥臊惡臭，傷害腸胃，民多疾病，壽命短暫。這時候，又出了一位聖人，他鑽燧取火，用來燒烤食物，除掉腥臊臭味，使民少病多壽，民悅之，使王天下，號之曰燧人氏。”

“有巢氏、燧人時，人以木爲兵器。到了神辳之時，以石爲兵器，砍伐樹木，開始建立屋捨。大禹之時，這才學會了冶鍊，以銅爲兵，開山疏導河流。到了近數百年間，又作鉄兵，到了陛下施政這幾年，百姓才多以鉄制辳具耕田犁地，較銅辳具更耐用，力半而功倍。”

“如果到了如今，還有人巢居，茹毛飲血，鑽木取火，那一定會被認爲是不開化的蠻夷！若有人以石鐮收割糧食，亦會被認爲是貧賤閭左。”

“故燧人、有巢，號爲聖人聖君，但與現世相比，不過是植立之獸，既愚且暴，尚不如今之黔首。神辳之世，哪怕是帝王，也是穴居藿食，尚不如今之士人。以此觀之，越古的時代，豈不是越差，若推到萬年前，更是倣若禽獸！”

複述完韓非的理論後，黑夫擲地有聲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。

“簡而言之，世道必進，今勝於古，此迺天縯之道也！”